English

●温故篇读《鼠疫》的记忆

1998-04-15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第一次读加缪的《鼠疫》,是在八十年代初。我是抱着了解当时在中国内地声名大噪的“存在主义”和它的代表作家的动机,拿起这本小册子的。在越过了最初的有些笨拙、有些沉闷的感觉之后,就难以释手了;而诸如什么“主义”之类,也都被置之脑后。在那个天气阴晦的休息日,我为它流下了眼泪,并在十多年中,不止一次想到过它。后来,我想弄明白它为什么能打动我,我所能想到的可能是这两个方面。一是书中表达了这样的基本信念:“人的身上,值得赞赏的东西总是多于应该蔑视的东西”。这个念头虽说现在已经有些“落伍”,但仍为我所相信。另一点可能是,关于人的感情,以及对它的表达的看法。这部书的结尾,在写到里厄医生和他的母亲守护塔鲁的尸体时,有这样一段话:“里厄知道他母亲这时候在想什么,他知道她在疼他,但他也知道爱一个人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,或者至少可以说,爱是永远无法确切表达出来的。”在不把爱、情感看得过分重要而无节制地渲染上,在不试图“确切”表达爱的性质、状态上,我对这位作家怀有特殊的尊敬之情。对于那种朴素、“客观”的表达方式,我的感动不限于文体风格的层面。这里体现了对人的生活和心灵世界的一种尊重。

当然,小说引起我的兴趣的,还和当时文学创作的情况有关。那时,被称作“伤痕”、“反思”文学的作品风靡全国,它们都是讲述关于“文革”的故事的。我看到《鼠疫》与它们之间的那种“类同性”:它们都是对于历史重大事件或“灾变”的叙事(在那时,“文革”在我们的心中,也是类乎鼠疫的灾变);同时,这种叙述,又都是事件的亲历者(“见证者”)所作出的,因而是关于事件的“证言”。还有一点必须指出,中国当时讲述“文革”的作家,大都有着和加缪相似的精神态度,这就是他们都觉得负有责任,来反思历史事变的因由,检讨个人在其间的责任。这种“历史承担”的自觉意识,是真诚而令人感动的。

但是,也看到许多重要的不同。在那几年里的作品中,我读到不少对于苦难和伤痕的撕心揭发和控诉,也读到不少有关与邪恶力量斗争的英雄的记述。在一些作品中,人们被清楚地区分为正反两个阵营;在另一些作品中,所捍卫的某些抽象观念,是作家用来规范人的生活的法则。而“文革”又往往被处理为“历史”行程中偶然的、暂时逸出正常轨道的事件:用来寓意这一理解的,是日蚀(或月蚀)的意象。那时,“悲观”(更不要说“悲观主义”了)是个很严重的贬义词。北岛就因为《一切》那首诗,被有的批评家指斥为“绝望主义者的嚎叫”。我当时产生一种模糊的想法,如果上面的那种“历史叙述”有它的道理的话,那么,也应允许有其它的叙述,即使后者作为“补充”也罢。因为作为一个普通人,我们在“文革”中的日常生活,我们的痛苦和希望,似乎有着别一种的形态。

正是出于这种期待,在我读到《鼠疫》时,觉得它倒是离我更为靠近。在通常的想像中,发生鼠疫这样的灾难,应是充满着“戏剧性”的,可以铺排出曲折离奇、凄婉动人的故事(这在有关“文革”的故事中经常读到)。然而没有,这部小说只有日常生活细节的记述。它明白告诉我们,“笔者深感遗憾没有什么真正引人注目的事可报道,如某个鼓舞人心的英雄人物或某个惊天动地的壮举”,“这是因为没有比一场灾难更缺乏戏剧性的东西了”。其实,《鼠疫》写到的并非都“非常单调”。在肆虐的瘟疫面前,里厄医生全身心投入这场斗争;他的朋友塔鲁发起组织志愿防疫组织;本来外出的老医生卡斯特尔的妻子,在封城以后又回到城里与亲人共患难,表明“人的感情胜过了对惨死的恐惧”;来自巴黎的记者朗贝尔,最终放弃潜逃出这个被封锁的城市的机会,决心与时刻受死亡永不停止的践踏的居民一起抗争……这种自我牺牲,这种置死亡于不顾的勇敢,都不是不可以处理为惊天动地的英雄壮举的。但叙述者坚持认为,他们的选择,是“理所当然”的。叙述者无意对这一切加以夸大的原因,在于“如果对高尚的行为过于夸张,最后会变成对罪恶的间接而有力的歌颂,因为这样做会使人设想,高尚的行为之所以可贵,只是因为它们是罕见的,而恶毒和冷漠却是人们行动中常见得多的动力。”

除了这个理由之外,我想,这部小说对英雄行为和高尚品格所作的“低调处理”,更重要的恐怕是来自作家对于人的力量的限度的体验。在这样的灾变面前无能为力的感觉,是小说自始至终都在强调的。鼠疫给奥兰市民带来的“流放之感”,正是这种孤立无助的感觉的体现(这种感觉,在“文革”中,我想许多人都曾感受到)。关于这一点,小说的主要人物(同时也是叙述者)里厄医生,有着比别的人更深刻的体会。他每天都亲眼见到死亡的不可抗拒。他认为,鼠疫对于他来说,就是意味着一连串的没完没了的失败。在作品写到的许多死亡中,笔墨用得最多的是预审推事的小儿子,再一个是里厄的朋友塔鲁。一个纯洁无辜的孩子长时间受着痛苦的折磨,这不能不让人愤慨———但是,这种愤慨正好反衬了我们的无可奈何。而塔鲁,在鼠疫即将结束、城门就要打开时,却没有能逃过这个袭击。这个健壮、勇敢的躯体,被病魔的长矛刺得千疮百孔,扭曲失形,而在一旁的里厄医生,眼看他淹没在鼠疫的大海里,对此却束手无策,意识到这是“一场决定性的失败”。

正是在这种情况下,当鼠疫结束,城门重新打开,幸存者重逢,庆祝胜利的时候,在里厄看来,“结束”、“胜利”,这些令人宽慰、产生新的期望的字眼后面,有着可疑的含义。这是因为,经过这一场灾难,人的生活、情感、想像,都不再可能简单地恢复到从前的状况,“和平”在这里变成为一种不治的创伤。更重要的是,和“反思”文学的一些描述相反(在那些描述里,在摆脱了侵袭它的黑影之后,“一轮更加明净,也更加佼俏动人的月亮,悬在半天”),这场灾难所提出的问题,并没有随着它的“结束”而自动消失,而是以更加令人不安的方式,继续要求回答:一个人能在鼠疫和生活的赌博中所赢得的全部东西,就是知识和记忆;但是,只是懂得些东西,回忆些东西,却得不到希望的东西,这样的生活就叫“赢了”么?兴高采烈欢庆胜利的人群所看不到的东西,里厄医生却一目了然。他拒绝把他的叙述称为胜利的“证词”,他清楚威胁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,“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”,它会耐心地潜伏守候,也许有朝一日,再选中某一座城市作为它的攻击目标。这正如书中那个气喘病患者对医生说的,有的人认为经过鼠疫,差点要求授予勋章,“可是鼠疫是怎么回事呢?也不过就是生活罢了”。这里提示了一种差别:在一些人止步的地方,另一些人却继续他们的思考和追问,虽然他们的心将永远不能安宁。

但《鼠疫》并不是在讲述“悲观主义”的合理性。它所举荐的是对于灾难的绝不“屈膝投降”的态度和行动,和人在生活中所能展现的力量。只是,力量不是来自幻想,不是来自“自我”的膨胀,而是来自对事情的困难和复杂的清醒认识,来自对人本身的局限性的深刻意识。这是人类最宝贵的精神魅力,它被鲁迅称作“反抗绝望”,而被北岛表述为“走向冬天”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